有关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关系，最犀利也最精辟的定义莫过于前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的那句话，“失去乌克兰，俄罗斯将不再是一个真正的大国。”这番话在1991年苏联解体后最为盛行，也成为乌克兰亲西方政治精英笃定美国和北约会无条件支持自己的“谜之自信”的来源。可殊不知，一生都对俄强硬的布热津斯基还说过一句话：“一个不能像芬兰那样奉行中立路线、以‘相互尊重的毗邻’来处理对俄关系的乌克兰，终究成为欧洲新的火药桶”（2014年语）。
很显然，基于有327年合并历史并在现实中具有深厚历史、人文、经济纽带的俄乌两国，一旦卷入地缘政治冲突，那就是两败俱伤的悲剧。正如俄总统普京在对乌特别军事行动前所发表的万字长文所反映的，俄罗斯对乌克兰“痛下杀手”，可以用一个字形容——“恨”！
曾几何时俄乌军人共同纪念二战胜利
蒙古冲击波
漫长的欧洲中世纪里，生活在今天乌拉尔山到顿河流域的斯拉夫人，不过是高度文明的东罗马帝国眼里的“蛮族”，要么充当雇佣兵，要么被掠卖成奴隶。直到公元9世纪，今天乌克兰地界出现最早的强盛东斯拉夫国家——基辅罗斯，奥列格大公曾把军队打到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迫使不可一世的皇帝俯首纳贡，奥列格更把自己的盾牌钉到君士坦丁堡的城门上。这一“巅峰之作”，至今都为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等三大东斯拉夫民族共同纪念。更有意思的是，当基辅罗斯创建的基辅城声名远播欧洲之际，今天俄罗斯的中心莫斯科还是荒草凄凄的处女地。
蒙古军围攻基辅
然而时运不济，13世纪，来自中亚的蒙古军团旬日之间把基辅罗斯公国淹没在血泊中，只剩下西南边陲一个名叫“加利支-沃伦”的公国向邻近的立陶宛大公国和波兰王国求救，勉强维持着独立地位，而这片土地被臣服于蒙古大汗的罗斯兄弟们称为“克拉伊纳”（Kraina），这是斯拉夫语“边区”的意思，也就是今天国名“乌克兰”（Ukraina）的词根。后来，加利支-沃伦大公丹尼尔干脆决定将自己的臣民与波兰合并，以躲避蒙古军的威逼，但并入波兰后，他们就再无退出自由了。经过几百年的历史变迁，分别沦落为欧洲天主教宗主国和东方蒙古大汗附庸的东斯拉夫人走上不同的社会发展道路，形成东北罗斯（今天的俄罗斯）、西北罗斯（其一部分成为白俄罗斯）与西南罗斯三支，而“乌克兰”之名也由加利支-沃伦扩展为整个西南罗斯。从这段历史不难看出，今天的西乌克兰（当年加利支-沃伦地区）不仅是乌克兰民族特性的发源地，而且与其他两支罗斯文明的关系一开始就带有西方（当时是天主教欧洲）与东方（当时是“鞑靼化”的东北罗斯）对峙的色彩，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乌克兰危机中，这种对峙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赶走波兰老爷
反映乌克兰哥萨克骁勇善战的名画
14世纪以后，以莫斯科为中心的东北罗斯依靠蒙古人的支持，“挟天子以令诸侯”，然后逐步挣脱“蒙古枷锁”，最终演变为扩张成性的沙皇俄国，而以加利支-沃伦为代表的西南罗斯（乌克兰）却没能改变从属的地位，继续为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统治。15-16世纪，在乌克兰第聂伯河流域形成新的“扎波罗热”（又称“红色罗斯”），大批被称为“哥萨克”（Cossack，突厥语意为“流浪武士”）的绿林好汉成为主宰，哥萨克以乌克兰人为主体，也夹杂大量血缘亲近的俄罗斯人（他们是在俄罗斯农奴化进程中流亡到“边区”谋生的人），他们习惯把脑袋剃光，只在脑门上留一小绺头发（俗称“一撮毛”）。哥萨克频繁打劫鞑靼人的牧群，向商人讨要“买路钱”，后来逐渐成为一个引人关注的特殊武力阶层。
随着16世纪中叶蒙古人在欧洲的统治趋向崩溃，波兰王国不仅希望蚕食沙俄，还积极展开全面同化乌克兰进程，尤其控制凶悍的哥萨克。波兰人地主设计了毒辣的“优惠村”圈套，先以一定时间内免征赋税为诱饵，吸引乌克兰哥萨克到庄园来，但等规定的期限一过，便把各种赋役加在他们身上，这些乌克兰人几乎一夜间从自由农变成农奴，这还不算波兰天主教僧侣和官吏的压榨，当年有句乌克兰民歌唱道：“河水稀释了鲜血，狂风吹干了眼泪，我们只能去战斗。”
乌克兰历史爱好者重演俄乌共同抵抗波兰军队的场景
这种矛盾终于在17世纪中叶大爆发，哥萨克首领赫梅利尼茨基面对波兰国王扬·卡齐米尔的野蛮镇压，无奈去寻求新崛起的沙俄，而沙俄垂涎于肥沃的乌克兰以及强悍的哥萨克军团，于是决定抛弃与波兰的和平，把砝码加到乌克兰一边。1654年1月，沙皇代表与赫梅利尼茨基签署乌俄合并条约，乌克兰在沙俄内部享有广泛自治权，沙皇承认乌克兰作为独立国家存在。这项条约确保了俄乌三百年的结盟关系。也是从那一刻起，以乌克兰为基地，沙俄在欧洲方向四处征伐，顺风顺水，普希金有一句诗：“俄罗斯犹如一艘带着炮声和斧头劈砍声的大船，驶向欧洲的海洋。”而这艘大船的“母港”就是富饶的乌克兰。
既受宠，也受气
客观而言，属俄的乌克兰因地理、资源和人文方面的优势，成为从沙皇到苏联时代优先建设的地区，由于那里纬度低、气候温和，加上富产煤铁，从19世纪中叶开始的俄国第一轮工业化再到苏联头五个五年计划，重心都集中在乌克兰。这带来两大结果：到19世纪末，俄国三分之一的近代蒸汽工业集中于基辅到哈尔科夫的工业带，同时大批俄罗斯族因务工、经商和政策移民等因素定居于此，形成了俄乌之间难以切割的关系。正如俄总统普京在2006年1月11日所形容，“乌克兰人民是兄弟人民，乌克兰是俄罗斯最亲密的伙伴”。
苏联一五建设期间将大批进口美国设备送到乌克兰工厂
熟悉历史的人都明白，这绝非逢场作戏——1931年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乌克兰是重点投资区，这里有全苏最大的铁路机车厂、汽车厂和雄伟的第聂伯水电站。1945年战胜德国法西斯后，按照就近原则，从德国获得的物资赔偿（主要是机械设备）优先安置到乌克兰，像后来生产导弹的南方机械厂当初用的精密机床就来自原德国霍希轿车厂（而且莫斯科最初的打算是在乌克兰复制一个“苏维埃霍希”）。更不要说斯大林之后的两届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均在乌克兰工作多年，强烈的感情影响着他们的决策，例如1954年，为纪念乌克兰与俄罗斯合并300周年，赫鲁晓夫推动最高苏维埃将克里米亚半岛作为“恒久友谊的象征”，从苏联俄罗斯联邦共和国划归乌克兰管辖。
苏联所有航母均在乌克兰建造
但任何历史都不只是用蜂蜜写成的。和当初被波兰统治一样，与俄罗斯的结合，乌克兰人并不那么舒适，即便经济生活有很大提高，但民族歧视始终如影随形。沙皇时代，乌克兰人被统治者称为“小俄罗斯”，不断剥夺自治地位，到18世纪末基本按照俄国内地省份来治理，乌克兰语也被禁绝。苏联时代，又因农业集体化、大肃反等运动在乌克兰民族身上积累很大的“负能量”，特别是1991苏联解体和俄乌分家后，这一历史被西方媒体有意无意地利用，构成影响乌克兰民意的“黑材料”，以至于近30年，乌克兰亲西方激进分子把“反苏”与“反俄”结合起来，推行狭隘的民族主义，甚至虐待苏联老兵，还把二战追随纳粹的武装党卫队组织加利西亚师抬出来，这种局面在2014年乌克兰“橙色革命”后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成为压垮俄乌“327年同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联解体时乌克兰基辅军校摘掉苏联末代总统戈尔巴乔夫照片
血染的教训
曾几何时，刚独立的乌克兰牛气冲天，连俄罗斯也不放在眼里。当年，俄罗斯总统叶利钦与乌克兰总统克拉夫丘克围绕黑海舰队分割、苏联外债分摊、天然气供应价格等问题频繁发生矛盾。有一次，两人甚至在电视直播里斗起嘴来，叶利钦说如果乌克兰在苏联遗产划分上侵害俄罗斯的利益，俄罗斯就不向乌克兰提供石油，克拉夫丘克马上回敬：“你不给我石油，我就不给你粮食。”叶利钦不吃这一套：“你不给我粮食，我就不给你天然气！”克拉夫丘克回答：“你不给我天然气，我就不给你钢铁！”⋯⋯两人就这样“你不给我，我不给你”地斗了好几个回合，把电视机前的观众逗前仰后合。
苏联时代的乌克兰版图
事实上，一旦这种“你不给我，我不给你”的游戏真干起来，双方都叫苦不迭，就影响程度而言，俄罗斯毕竟“家大业大”，对制裁和经济报复的承受力更强，而统一经济空间解体对乌克兰的打击更为致命。独立仅两年，乌克兰的经济状况和居民生活水平就沦落到俄罗斯之下，而且接下去的几年，乌克兰经济滑坡无论幅度还是持续时间都远超俄罗斯，更超过波兰等中东欧国家，无怪乎它被西方经济学家视为1989年东欧-苏联巨变后国家经济转型的“反面典型”，像1994年大多数中东欧转轨国家的经济都开始触底反弹，惟独乌克兰仍在加速下坠，当年GDP下降24%，近乎于雪崩，1995年和1996年又是以两位数的下降速度位居“欧猪经济国家”的行列，如今，乌克兰更是48个欧洲国家人均国民收入最低的一个。溃败的经济让乌克兰内部矛盾进一步升级。因为苏联时代的一体化经济空间消失，重工业和国营厂矿云集的乌克兰东部、南部地区生产停顿，人民生活水平严重下降，偏偏这些地区历史上受俄罗斯统治最久，俄罗斯族聚居最集中。以至于转而寻求母国的帮助。
不可否认，千百年来，地处“民族迁徙走廊”、文明交汇通道上的乌克兰一直多灾多难，其内部的“东西之争”和外部干涉都是其政治发展进程中的老现象。尽管国际关系准则中有“不干涉内政”的提法，但古今中外的地缘政治竞争中从来就没有排除过国际政治对国内政治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可以是纯利益的，也可以含有道义成分，但绝没有纯道义的。
孙中山说过：“国者人之积也，人者心之器也。”从乌克兰的例子可知，一个忙于内斗内耗、失去方向感，对未来争执不休的国家社会，不只陷入发展停滞，原地踏步，更会让向上提升的潜能流失，以致向下沉沦。这种国家既无法掌握自己命运，更逞论为下一代开创未来，乌克兰的变局值得那些深陷社会分裂的国家民众警惕深思。
新民眼工作室 吴健
编辑 | 屠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