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时报记者 崔笑天 北京报道
位于安徽省六安市的霍邱县有11家民营医院，自2019年8月至今年4月24日，当地政府已经有8个月没有给他们进行医保结算，“一分钱没有给过”。
这在全国实属罕见。一位当地民营医院院长告诉《华夏时报》记者，拖欠的医保款数额巨大，每家医院少则数百万，多则上千万，金水外科医院、华之康精神专科医院、博爱眼科医院、霍邱惠民医院是其中的代表。
4月25日，在多方努力下，当地政府专项拨了一笔资金，紧急填补了这11家民营医院3个月的医保基金缺口。但多位院长注意到，这笔姗姗来迟的“救命款”却出现了大幅缩水。本应全额结算的医保款到手已被医共体牵头的公立医院扣除三成左右，且不知原因，没有明细。以华之康精神专科医院为例，“我们应该收到130万，但是只给了97万。”该院院长喻衍说。
5月14日，记者就此事致电县医保局局长程东京进行采访，但电话被拒接，程东京回复短信表示在开会不便接受采访，并称扣款是民营医院与牵头医院之间的协议，医保局无法干涉。
8个月医保未结算
金水外科医院是霍邱县招商引资的项目，这所二级综合医院耗时3年，投资8000万元建成。金水外科医院院长李泽友说：“我们2013年筹建，2016年底正式开业，前三年医院运营的不错，2018年我们医院有3000多万收入，但是2019年就紧张起来，只有900多万收入。这与当地医保的政策有直接的关系，也让医院的经营变得很困难。”
另一家华之康精神专科医院属于二级专科医院，由湖北省华之康医疗投资有限公司投资，截至4月23日，其未结算的医保款达到700-800万元。该医院院长喻衍对记者坦言：“我们是全国连锁的医院集团，在沿海、中部城市都有医院，说实话像霍邱这样拖欠医保款的情况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到。”
由于精神疾病的特殊性，以及霍邱国家级贫困县的现状，华之康大部分病人的住院费用均由当地医保基金承担，“医保基金不拨下来，我们就没有营收。”喻衍说，“不结算医保款的这8个月，我们都是拿集团里其他医院的营收来填补，勉强维持霍邱这家医院的运行。”
没有医保结算就没有营收——这不是华之康一家的个例，而是霍邱县11家民营医院的普遍状况，如今，股东们都在四处借款、融资，苦苦支撑。中西医结合医院院长胡昊表示：“大家现在都在借钱，没办法，我们民营医院自负盈亏，不像公立医院有政府补贴，我们有员工工资要给，一年上百万的房租也要给，医保资金一拖欠，就受不了。”
雪上加霜的是，当地银行拒绝给他们借款。“银行说没有给民营医院借款的先例，都是借给公立医院。我们现在都是找私人借贷，息比较高。”喻衍叹了一口气，“未来会怎么样、有什么打算，说实话，我不知道。”
巨额医保基金流失
为何医保款迟迟不结算？多位院长向《华夏时报》记者指出了背后的症结——霍邱县医保基金的大幅亏空。
病人县外就诊率高、医保基金流失严重在霍邱已成为公开的秘密。多位院长提供的数据显示，霍邱病人的县外就诊率可以达到60%左右，医保基金只有40%留在县内。“虽然霍邱是个大县，人口有150多万，可是现在六成医保基金都被病人转移到县外用掉了。同一种病，在县里3000块能看好，去县外要花费8000-9000块，这就导致医保基金流失，公立医院亏空。”胡昊说。
有院长向本报记者透露，在医院间召开的内部会议上，霍邱县第一人民医院（下称“县一院”）院长曾表示，县一院一个月就要亏2000万左右。此消息尚未得到县一院证实。
40%的县内就诊率有多低，资金流失有多大？喻衍列举了一组数据，“现在六安市各个区都能达到将近90%的县内就诊率。霍邱县的40%，排名整个六安市倒数第一，比倒数第二还要低个四五个百分点。”
对此，霍邱县也有相应政策出台，鼓励病人在县内就诊，但似乎成效并不明显。据安徽网报道，从2019年10月1日起，霍邱县卫健委要求施行新调整的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和大病保险保障待遇政策。参保城乡居民市域内就医办理转诊手续到市三级医院住院的，其报销比例由70%下降至65%；未办理转诊手续直接到市三级医院住院的，报销比例由70%下降至60%；未办理转诊手续到市域外就医的，因降低报销比例增加的个人自付医疗费用不进入城乡居民大病保险报销，全部由个人承担。
医保基金流失、公立医院亏空，成为民营医院医保款拖欠的重要原因。“县卫健委主任说目前县外就诊的问题，估计几年之内都不可能得到很好的解决。所以大家要做好共同承担医院亏损的问题。就是因此造成的公立医院的亏损，需要民营医院承担。”喻衍说。
此事发生的另一个重要背景是霍邱紧密型县域医共体的成立。
据六安新闻网报道，2019年7月，霍邱县启动了紧密型县域医共体建设，医共体将“由牵头医院实行党委领导下的院长负责制,并对紧密型县域医共体内所有医疗单位的人、财、物实行统一管理，对医保基金及基本公共卫生服务经费包干使用。”
也就是说，医保基金要先拨给牵头医院，牵头医院审核完再进行分发。从2019年8月、医共体成立的次月开始，霍邱县11家民营医院再未收到过一分医保款。
值得注意的是，也有部分院长反应医共体在运行期间“存在对民营医院的歧视”。“我们没有享受到医共体的福利，比如说专家的坐诊流动，或者培训会，他们根本不通知我们，现在又让我们共同承担亏损。”喻衍说。
目前，霍邱共有4个紧密型县域医共体，牵头医院均为公立医院，分别是县一院、县二院、县中医和县六院。
补发医保款扣掉三成
转机发生在4月25日。多位民营医院院长告诉《华夏时报》记者，经过向省市相关部门反映，霍邱县拖欠医保款的问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补发了3个月的钱。“上面派督导组来了，市医保局的局长、副局长都来了。来了之后，当地政府另外拨了一笔专项资金，让医共体的牵头单位给我们民营医院审核、结算，目前发到了去年的11月份。”一位院长表示。
但是，新的问题困扰着民营医院。院长们发现，到手的3个月医保款与应发金额不符，存在不明原因的扣款，扣款比例甚至能占到20-30%。“我们的牵头医院是县一院，他们扣的比例太多了。本来应该给我们全额结算，现在扣了20~27%以上，这是不符合医保政策的，搞的民营医院没法生存下去。”李泽友抱怨。
据《华夏时报》记者梳理，各民营医院的扣款比例并不相同，金水外科医院是20~27%，中西医结合医院是30%，华之康精神专科医院在27%左右。
这让院长们感到莫名其妙、无法接受。“这一部分钱到底是为什么扣？没有给解释，也没有提供明细，我们都不知道扣到哪里去了。以前医保结算的话，扣了多少钱、扣在哪里都会告诉我。”喻衍说。
他告诉本报记者，华之康精神专科医院是按床日结费，一个病人一天产生的费用大概有160-170元，医保局按照105元进行结算，这个比例在全国来讲已经算很低。在此基础上，这次又有了不明原因的扣款。即便是病人生育险中的1000块国家定额补贴，也会被扣除20%以上。
值得注意的是，多位院长均提到了一份合同。“牵头医院之前说要我们签个合同才给我们这笔钱。合同的主要内容是，因为公立医院亏损了54%，我们也要承担部分亏损，只能给我们打40%左右的医保款。我估计100万最后连40万都没有。”喻衍说。
记者就扣款一事致电牵头的县一院，但是截至发稿电话无人接听。
11家民营医院的院长最终都没有签这份合同，几经周折，最后还是拿到了这笔缩水三成的医保款。但他们对未来的焦虑又多了一分。“如果后续都是这样扣除，就算及时拨款也没什么意义，比如1月份应该给50万，2月份应该给50万，他扣一半，总共给你50万，那还不是相当于没给吗？”一位院长反问。
如今，剩余5个月未结算的医保款，仍杳无音讯。11家民营医院还在苦苦支撑、四处借贷，以承担员工工资、房租、药品等各方面硬性成本。李泽友告诉《华夏时报》记者，金水外科医院3月份的营收只有六七十万，与去年同期相比下降近五成，“土地是我们自己的，不涉及到房租的问题，否则会更加困难。”
而即便是在最难的疫情期间，由于病人的特殊性，华之康精神专科医院也需要维持正常运转。“我们没法停业。比如像派出所送来的，政府治安送来的病人，都要及时接收。我们这个行业愿意来做的人少，医护各个方面的支出比其他医院大很多。其他地方1000多块钱可以招到护士，我就算翻一倍，也没多少人愿意来精神病医院上班。”喻衍说。
据《华夏时报》记者查询，当地的11家民营医院分别为金水外科医院、华之康精神专科医院、中西医结合医院、安定精神专科医院、霍邱惠民医院、东方妇产医院、仁爱康复医院、博爱眼科医院、儿童医院、双湖养老医院。这些医院以规模小的专科为主，为一级或者二级。天眼查数据显示，除金水外科医院注册资金1200万元，余下医院注册资金集中在3-100万，多在近四年成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