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词大会》第四季不久前落下帷幕。很多观众在回味传统诗词魅力的同时,不禁心生疑问:当代旧体诗词为何少有经典流传?
翻开各类现当代文学史论著,很难寻觅到“旧体诗词”的踪影。绵延数千年的中国诗歌传统,为何被排斥在现代文学之外?
日前,由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召开的“中国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论坛引发学界共鸣。旧体诗词如何实现当代复兴,成为很多学者共同思考和探索的话题。
绵延数千年,为何流落于文学的边缘
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诗词一旦被冠以“旧”的称号,似乎就是与时代相悖,不入潮流。
“五四”运动以后,白话文学兴起,为了与用白话写的诗相区分,中国古典诗歌被称为“旧体诗词”。如同戴了紧箍一样,旧体诗词走下神坛,流落于文学的边缘。
四川大学教授曹顺庆把旧体诗词衰颓的原因,归于“进化论”逻辑在文学里的消极影响,“传统诗词因自身不可避免的落后与缺陷,不可避免地被科学、先进的新诗所淘汰、取代,时间这一尺度成为价值判断最核心甚至是唯一的标准”。
虽屡遭冲击,旧体诗词创作却从未中断。1925年,闻一多致信梁实秋写道:“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他宣布重回旧体诗词创作。鲁迅、郁达夫、田汉、俞平伯等一批新文学家也从未停止旧体诗词创作,开新诗一代新风的郭沫若创作旧体诗词就有1400余首。
1987年5月31日,中华诗词学会成立是旧体诗词发展史上一次标志性的事件。当时叶圣陶听闻此事,欣然致贺信写道:“诗词虽然是旧形式,跟‘五四’以来提倡的新诗一个样,也能反映咱们这个时代生活。所以我想,瓶子无论新旧,咱们总希望瓶子里装的酒又香又醇。”
进入21世纪以来,关于旧体诗词的话题越来越热。2010年由中国作协主办的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首次向旧体诗词敞开大门,2011年成立中华诗词研究院,成为旧体诗词发展史上的又一件大事,旧体诗词的地位已渐渐发生转变。
旧体诗词,何以绵延不断?中国社科院研究员邸永君有深刻感悟:“尽管时过境迁,然旧体诗词仍具强大生命力,其根植于厚重的文化积淀,拥有只有一字一音之中文才有资格独享之结构、音律特色,集形式、意境、节奏、才思、气韵等诸多大美于一身,精巧凝练,朗朗上口,浸入骨髓,深入人心。”
高数量的创作背后,为何难有“高峰”之作
大众持续热,学术界一直冷,当代旧体诗词仍遭遇“冰火两重天”。
中南民族大学教授王兆鹏多年关注新诗和旧诗的争论,他指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在新文学家眼中,旧体诗词不具备现代性。“我认为这是荒谬的,旧体诗词,你可以不喜欢,但不能否认和无视它的存在。文学史首先应反映客观存在,然后才进行主观评价。”
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张三夕认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研究现当代文学的人不太熟悉旧体诗词,研究旧体诗词的学者更倾向于研究更古老的文学作品。
除了外部因素,旧体诗词自身也存在诸多短板。“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张三夕一直忧虑当前旧体诗词创作现状,“很多作品格调不高,甚至不懂旧体诗词基本格律的作者,却在大量写旧体诗词”。
网络诗人裴涛深有感触:“我们现在生活中的节日祝福短信,很多人都会用旧体诗词,不过这些旧体诗词短信,大部分都不能叫诗词,人们想利用这种形式,可是大部分人都不能正确使用。”
中华诗词学会曾做过统计,我国目前有诗词刊物800多个,网络诗词论坛远超800家,每天创作数量达5万首。高数量的创作背后,为何难有“高峰”之作?
华中师范大学教授李遇春指出,很多人传统文学学养和古典诗词素养与前辈相比皆有不及,他们创作的诗词重铺排和渲染,但难掩骨子里的疏阔苍白。另外,现在有很多名目繁多的诗词大赛,充斥着大量的应景应制之作,商业市井气息弥漫。
“写一首诗,不一定就是诗人;写一部小说,不一定就是作家。”王兆鹏认为旧体诗词缺少一个判断质量的标准。“那些既没有技术含量,也没有艺术和思想含量的作品,不能算是一种文学意义上的创作。”
云南民族大学教授陈友康坦言,现当代旧体诗词无论是创作还是研究,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还没有进入公众的视野,知识谱系有待梳理和建立。长期以来,好的诗词得不到认定,问题得不到批评,学术化批评长期处于缺席状态,导致创作越来越泛滥。
新时代的春风里,旧体诗词如何绽放
近日,由李遇春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多卷本〈中国现当代旧体诗词编年史〉编纂与研究》开题。该项目就是要通过为旧体诗词建立完整的编年史,推动旧体诗词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促使其在新时代实现复兴。
新时代呼唤新文艺,旧体诗词应有新作为。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蔡世平告诉记者:“新时代会出现许多与传统诗词不一样的东西,新事物、新题材,催生新的表现手法与艺术技巧。诗词必须要伸向社会生活的细部,这正是我们诗词发力并大有可为的地方。”
“与时俱进”是旧体诗词创作的关键词。“我们提倡尽可能将语言和意象与现代社会结合,尽可能熔铸使用现代生活气息的语言。有些随着时代产生或消亡的意象,就必须注意时代性。”王兆鹏举例说,有句古诗是“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是描写油灯的。现代人早已不用油灯而用电灯了,如果还以油灯为意向,就与时代不符了。
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高昌坚持一种观点,新诗和旧诗应互见与互鉴,而不是水火不容。“当代诗词的发展,应该学习和借鉴新诗灵动的语感和鲜活的句式,于规矩严苛,词汇疲敝,同质化、趋同化的意象之中突围而出,创造出接近口语、轻快自然、奇诡灵动的新鲜风景,适应更多的当代读者。”
“创作队伍已经很庞大,但是研究队伍还严重不足。”复旦大学教授郜元宝认为,好的文学作品要有评论引领。旧体诗词也需要加强评论,褒优贬劣、引导创作、提高审美,这样才能“飞入寻常百姓家”。
网络诗词是旧体诗词发展的新现象。据中华诗词学会负责人透露,网络诗人近年来增长迅速,且以中青年为主,人数达百万之多。“网络也应建立相应的评选机制,把一些优秀作品,通过相对严格和可观的途径筛选出来。”裴涛说。
“不少老师在讲古典诗词的时候,基本上只是对作品进行文本赏析,很少有格律、用韵规则的讲解。”张三夕认为,大学诗词教育的地位应该进一步提高加强。
近几年,《中国诗词大会》《诗书中华》等传统诗词类电视节目在各类媒体“刷屏”。曹顺庆很赞同推广这样的节目形式,“它们能让观众更多了解旧体诗词的魅力,营造一个对传统文化更加‘懂得’与‘友好’的文化大生态。”
(本报记者 刘江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