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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明月汉时关”好在哪

“秦时明月汉时关”好在哪
2019-05-10 14:47:03 来源:光明网

作者:岳进(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王昌龄的七言绝句《出塞行》(其一),被世人奉为名诗绝句,粗通唐诗者皆可背诵。若细考现存唐、宋、元三代唐诗选本,却发现除唐《才调集》和宋刊本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外,其他选家都未收录此诗。虽然王昌龄在当时就以七绝闻名于世,但此诗长期以来未受青睐。真正使此诗广受赞誉、奉为七绝第一的是明代的诗论家和选家。

以博学才高著称的杨慎著有《升庵诗话》一书,认为“此诗可入神品”,神品是诗歌品鉴的最高等级,这是前所未有的高度赞誉,由此开启明代诗家对此诗的热烈关注。“前七子”之首李攀龙编选《古今诗删》录之,并标举为唐人七绝的第一。

针对杨慎、李攀龙之说,诗家议论纷纭。敖英《唐诗绝句类选》云:“‘秦时明月’一首,用修、于鳞谓为第一。愚谓王之涣《凉州词》神骨声调当为伯仲,青莲‘洞庭西望’气概相敌。”从神骨、声调的角度,推举王之涣《凉州词》和李白《与贾舍人泛洞庭》为七绝最高典范。

王世懋《艺圃撷余》也说:“于鳞选唐七言绝句,取王龙标‘秦时明月汉时关’为第一,以语人,多不服。于鳞意止击节‘秦时明月’四字耳。必欲压卷,还当于王翰‘葡萄美酒’、王之涣‘黄河远上’二诗求之。”将遴选的范围限定在王翰、王之涣的《凉州词》。

时人纷纷提出王翰、王之涣等与王昌龄竞争第一,实与明代中期以来诗坛倡导盛唐格调的主流思潮相为表里。如胡应麟《诗薮》云:“盛唐绝句,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寻。中唐遽减风神,晚唐大露筋骨,可并论乎!”

众多盛唐七绝中,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正是以“兴象玲珑,句意深婉”脱颖而出。王世贞《艺苑卮言》论曰:“李于鳞言唐人绝句当以‘秦时明月汉时关’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王世贞开始亦不信服,体悟到“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的妙处后,方才认同李攀龙的选择。诗人感叹征人离乡万里不得回还之苦,并通过古今对比侧面婉讽将军无能,自然是明白可解的。所谓“不可解”,正在首句“秦时明月汉时关”。杨慎《升庵诗话》云:“‘秦时明月’四字,横空盘硬语也,人所难解。李中溪侍御尝问余,余曰:杨子云赋‘欃枪为闉,明月为堠’,此诗借用其字,而用意深矣。盖言秦时虽远征,而未设关,但在明月之地,犹有行役不逾时之意。汉则设关而戍守之,征人无有还期矣,所赖飞将御边而已,虽然,亦异乎守在四夷之世矣。”李元阳是明代“理学巨儒”,精擅诗文,对“秦时明月”一句亦十分费解。杨慎虽知此句“用意深”,却无法说清其中的奥妙,将秦时明月、汉时关分别从字面意思加以解释,穿凿附会,难以服人。李攀龙击节赞赏的便是“秦时明月”四字,但未能说清缘由,反对者因此不服。

晚明竟陵派领袖钟惺评选《唐诗归》,强烈质疑李攀龙关于七绝第一的评议,“诗但求其佳,不必问某首第一也。昔人问《三百篇》何句最佳?及《十九首》何句最佳?盖亦兴到之言,其称某句佳者,各就其意志所感,非以尽全诗也。李于鳞乃于此为唐七绝压卷,固矣哉!无论其品第当否何如?”另一方面,又强调“龙标七言绝,妙在全不说出。读未毕,而言外目前,可思可见矣,然终亦说不出。”所谓“说不出”“可思可见”,即指意旨丰富、含蓄蕴藉,与王世贞所言“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可谓异曲同工。

直到万历时期唐汝询评解《唐诗解》,首次揭示“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妙处在于秦与汉、明月与边关交互为文,并非无解、不可解之语。解云:“以月属秦,以关属汉者,非月始于秦,关起于汉也。意谓月之临关,秦汉一辙,征人之出,俱无还期,故交互其文,而为可解不可解之语。读者以意逆志,自当了然,非唐诗终无解也。”七绝含蓄浑成、风旨深永的诗体特点,亦藉此诗彰显出来。

明人关于“秦时明月”的争议深刻影响清人的唐诗评选。沈德潜《说诗晬语》云:“‘秦时明月’一章,前人推奖之而未言其妙,……防边筑城,起于秦汉,明月属秦,关属汉,诗中互文。”他认同李攀龙的推奖,又吸纳唐汝询互文之说,言其妙处。王渔洋则云:“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而终唐之世,绝句亦无出四章之右者矣。愚谓李益之“回乐峰前”、刘禹锡之“山围故国”、杜牧之“烟笼寒水”、郑谷之“扬子江头”,气象虽殊,亦堪接武。”沈德潜简单梳理关于七绝第一的争议,既肯定李、王等推尊的盛唐七绝,又补充中、晚唐七绝佳作,呈现出一种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诗学批评态度,这也是中国诗学发展到集大成时期的特点。

关于“秦时明月汉时关”的争议,始终围绕着七绝第一的话题,最后是否第一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诗话和选本的论争中,破除此诗“不可解”的疑惑,由无解而可解,真正读懂了这首唐诗。在这个过程中,无论发现者、诠释者,还是参与讨论者,都功不可没。由此亦可见,对于唐诗的理解和接受是一个持续、变化的过程。前人留下的文学经典,仍然在等待有心之人去发掘其中的奥妙。

《光明日报》( 2019年05月10日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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