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是墨西哥大作家胡安·鲁尔福去世35周年,而距离哥伦比亚大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首次阅读鲁尔福所著的《佩德罗·巴拉莫》已经过去60年。不久前,译林出版社又把胡安·鲁尔福的作品重新以“鲁尔福三部曲”的名义出版。正好得以借这个机会,重新认识这位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开山鼻祖。
两个开头
在拉丁美洲文学史上,有两本小说的开头注定不朽。
第一个是大家耳熟能详的: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
而第二个,熟悉的人也许不多:
“我来科马拉的原因是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
它出自鲁尔福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
《百年孤独》当然是王冠上最大的那颗宝石,但即便是它,也不会让光辉的《佩德罗·巴拉莫》相形失色。
因为,如果没有《佩德罗·巴拉莫》,就没有《百年孤独》。
小说一开始,为了履行对母亲临终前的承诺,叙事者胡安·普雷西亚多来到一个叫科马拉的地方,寻找自己的生父。
路上碰到一个赶驴人,问他去科马拉干吗,他说去找爸爸;又问他爸爸长啥样,他说不知道,只知道他叫佩德罗·巴拉莫。赶驴人啊了一声,“我也是佩德罗·巴拉莫的儿子。”他说,“佩德罗·巴拉莫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主人公告别赶驴人,来到半月庄,找到母亲的生前好友、妓女爱杜薇海斯,得知赶驴人早就死了,而爱杜薇海斯也是个死人。原来,科马拉根本不像母亲记忆里那么生机勃勃,而是一个残破、荒凉,遍布着游魂和幻像的地方。
在他生前死后,或死后的生前,通过(未必是他的视角)一场又一场对话,一段又一段回忆,佩德罗·巴拉莫的面貌总算慢慢浮现。他是半月庄的大地主,有钱有势,随意杀人,任性奸淫,生下无数的私生子,又买通官府,包养律师,以洗刷一桩又一桩的罪行。
但恶棍也有软肋,那就是佩德罗·巴拉莫少年时代暗恋的苏珊娜·圣胡安。她长大后嫁给别人,很快成了寡妇,回到娘家,又被乱伦的父亲霸占。佩德罗·巴拉莫杀其父,娶她回家,爱人却死于疯狂。佩德罗·巴拉莫从此万念俱灰,这个活死人只想报复社会,索性荒废了村庄,自己也死于赶驴人的刀下。
两场战争
两场战争定义了鲁尔福的人生和作品,一场是1910年到1920年的墨西哥革命,另一场是1926年到1929年的基督战争。
在大革命当中的1917年5月16日,胡安·鲁尔福生于墨西哥西部哈利斯科州一个名叫阿普尔科的村庄。战争和不可调和的政治斗争摧毁了他的童年。
中文的拉美文学史普遍认为,鲁尔福的父亲是病死的或“谢世”。但他实际上死于谋杀。
那是鲁尔福六岁生日刚过了两个礼拜,村长的儿子瓜达卢佩·纳瓦·帕拉西奥斯因为一件很小的邻里纠纷,便从背后开枪,杀死了他父亲。凶手受到了村里的保护,从未被捕,几十年后得以终老。
1927年,鲁尔福的母亲也去世了。暴力和家庭的不幸让他的童年变得支离破碎。在那样的岁月,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中国学者李德恩在所著的《墨西哥文学》一书中甚至说,自打祖上1790年从西班牙移民而来,“鲁尔福家族的人都被人暗杀,没有一个人活过33岁”。
基督战争1926年爆发时,鲁尔福就读的教会学校关闭,神父逃亡,临走前把藏书留给了他。这神父一贯自称审查员,拿一份禁书目录,代表教会到别人家去翻书,喜欢的就予以抄没,于是通过巧取豪夺,弄到了很多书,尤其是各种“诲淫诲盗”的作品,如大仲马、雨果的书,以及强盗特平、野牛比尔和酋长坐牛的传奇故事。
就这样,街上子弹横飞,家家关门闭户的时候,十岁的鲁尔福窝在房间里,疯狂地读书,由此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启蒙。
不死的游魂也与强烈的民间传统有关。三联书店1957年出版的派克斯著《墨西哥史》记载,革命领袖萨帕塔牺牲后“成为一个传说。他曾经有一时被认为是莫瑞洛斯最好的骑手,人们相信他现在还在山上骑着他的黑马,长生不死,所向无敌,在任何时间,南方的农民需要他的帮助之时,他会再出来帮助他们”。
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1927年,鲁尔福到瓜达拉哈拉上孤儿院,非常孤独,非常悲伤。1933年,他入读圣伊尔德丰索学院,毕业后进入内政部,担任档案分类员,并有机会到各地旅行。1942年,他开始在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
1955年,他出版了不朽的《佩德罗·巴拉莫》。
三本书
《佩德罗·巴拉莫》很短。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以《人鬼之间》为名,出过一个单行本,只有155页。译林社的新版(仍然是屠孟超的译本),也没超过200页。
《烈火平原》(另译《平原上的火焰》或《燃烧的原野》)长度也差不多,收入了17个短篇小说,短则三四页,长的也不过十来页,以革命后的墨西哥乡村为背景,同样讲述了孤独、暴力、死亡、荒凉和绝望的故事。
他还有几个很短的、为电影写的故事,比如《金鸡》(后来由墨西哥大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人改编成了剧本),也曾结集为《金鸡和其他电影故事》付梓。
他的作品只有这些了。
可就是这些文字,在拉美文学史上却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
“读胡安·鲁尔福的小说,就仿佛回忆我们自己的死亡。”墨西哥著名作家富恩特斯说,“把死亡视为生命的一部分摆在眼前并作为起点时,鲁尔福便强有力地促进了一种西班牙语现代小说——即开放的、未完成的小说——的创作。”
加西亚·马尔克斯尤其大为受益。写完前五本书后,他遇到了创作上的瓶颈,不知道怎么写了。改变人生的命运的事发生在1961年。
那一年的7月2日,海明威饮弹自尽,加西亚·马尔克斯同一天来到墨西哥。侨居在此的哥伦比亚作家阿尔瓦罗·穆蒂斯提着一捆书来看他,并从中抽出一本又小又薄的,大笑着说:“看看这本东西吧,有你学的!”
这就是《佩德罗·巴拉莫》。
“那天夜里,我读完了第二遍才躺下睡觉。”加西亚·马尔克斯后来回忆,自从学生时代读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以来,他还从未这么激动过。第二天他又读了《烈火平原》,同样惊讶不已。后来,他常对人说,他能背诵《佩德罗·巴拉莫》全书,“且能倒背,不出大错”。
鲁尔福为加西亚·马尔克斯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让他看到了文学创作的另一种可能,并从中收获了写作的灵感。1967年,《百年孤独》问世。
鲁尔福的影响在这本书中清晰可见:死亡、幽灵、暴力、非线性叙事、像苏珊娜·圣胡安出场时总有的雨水一样纠缠着梅梅的黄蝴蝶,但也许最明显的,还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开头。当你在《佩德罗·巴拉莫》中读到下面这句话时,想必会莞尔一笑吧:“雷德里亚神父很多年后将会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在那天夜里,硬邦邦的床使他难以入睡,迫使他走出家门。米盖尔·巴拉莫就是在那晚死去的。”
无比高明,依然现代
《佩德罗·巴拉莫》是拉美文学的里程碑,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奠基石。
人鬼不分,生死无界。活人和死人对话,死人和死人对话,死了的人活着时和活着时死了的人对话,死了的人活着时互相对话。对话连着对话,独白穿插着梦呓,打断时间顺序却不交待时间,说出行为却不评判行为。没有“客观”的描写,全是人的感觉和印象,一切都要读者介入,自行重组、连缀和判别。七万三千四百字的篇幅,生生写出了几百万字的丰富。
自《佩德罗·巴拉莫》之后,鲁尔福再也没有发表过小说新作。(他讨厌《金鸡》,认为它是个糟糕的故事和剧本。)“确实,他甘于寂寞已经有30年了”。他的乌拉圭好友胡安·卡洛斯·奥内蒂当年说,“他知道自己完成了文学使命。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尊重自己已经无力创作的事实。这对有些人来说,是个良好的榜样,他们白白增加印刷机的负担,却装得若无其事。”
虽然早早封笔,鲁尔福的影响却与日俱增,很多名作家,如德国的京特·格拉斯、美国的苏珊·桑塔格、中国的阎连科,都是他的推崇者。而在去世35年后,鲁尔福作品的再版、翻译,以及衍生的各类解读和分析,仍然方兴未艾。
无论如何,《佩德罗·巴拉莫》还是那样现代,还是那样迷人,吸引着我们一读,再读。
也许,多年以后,加西亚·马尔克斯又一次翻开这本书,准会想起阿尔瓦罗·穆蒂斯带他第一次见识了《佩德罗·巴拉莫》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不完全是戏仿:重读鲁尔福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确像当年那样感到无比惊讶。
“鲁尔福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他说,“但是它几乎和我们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瀚,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