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的要义,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反映生活,这是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不过,现实题材文学作品的审美追求,恐怕并非仅是对现实的复刻,而是带着从生活土壤中生长出来的自觉与天然,带着对现实的关注、对问题的敏感,直面人生要义与人生价值;通过对文学真实性和现实感的出色把握,细细描摹一幅真切可感的现实主义图景下的烟火人间。徐玲的《长大后我想成为你》正是一部关于少年儿童心灵成长的现实题材文学佳构。
由于儿童文学书写的标志性素材和关键表现对象为童年,那么,现实题材儿童文学的特殊要求就在于,如何从童年视角出发进行书写。要注意到接受对象年龄和接受程度的独特性,意识到“儿童”作为生命本体的独特存在和审美需求,童年期所特有的身心特征和生活体验应是作品不言而喻的核心。
徐玲一直持守“儿童本位”的创作理念,以对儿童生命感同身受的体验、理解和认知,呈现出了一种纯粹的童年叙事。该作中,孩子的心态、心境、视角与感知浸满作品,而社会背景与生活百态也融入其中,达成了“儿童性”与“现实感”的统一。
《长大后我想成为你》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六年级男生李牧远的妈妈去新疆支教两年,这期间,在机关工作的父亲主动请缨调动到社区工作,父亲变得特别忙,几乎没有时间照顾李牧远,只好请来奶奶。之后男孩李牧远的生活陷入了种种不如意。学习没人管了;同学认为他父亲是犯了错误;被同学孙杰在打篮球时故意撞了,因为当社区书记的父亲不让孙杰爷爷开麻将馆;小池老师希望自己的妈妈仍然当垃圾投放监督员,但父亲没同意;父亲累出了心肌梗塞,住进了医院……后来疑团一一解开,不让孙杰爷爷开麻将馆,是因为在车库开麻将馆,噪音扰民,父亲将棋牌室挪到了社区服务中心;不再设垃圾监督员,是为了给投放垃圾的居民们一份信任和尊重;没有时间管孩子,是因为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老破旧”“脏乱差”的滨江社区有了明显改观,有了“晚托班”,有了活动室,还有了社区老年大学……
沸腾的现实生活中,妈妈的支教烦恼,“我”的成长烦恼,父亲的社区书记日常,三条线索交织并行,让这个故事绵密有力,不仅富含小读者们喜爱的故事性、悬念感和饱满的故事细节,更呈现出一种厚实的现实主义质感。
艺术的真实并非仅仅是对现实的复刻,而是符合人情事理的、饱含着血肉的、活生生的人间真实。不能因为儿童文学作品所要求的“儿童性”,而降低或减少社会生活的容量。老师的请托,妈妈支教中的坚持,爸爸生病……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间真实,不能因为面对的是少年儿童读者,而降低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世俗性,虚构出一片无忧无虑的“桃花源”。
当然,也正是因为儿童文学的“儿童性”,作品必须给出解决的办法和光明的未来,因为孩子会在文学作品中寻找恒定的价值观,他们倾向于将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看作是生活的延伸,由此,让孩子看到生活的真相,同时,作家要有能力表达儿童在生活中感知到但却无法形成表达的东西,通过作品让小读者认知生活,认知人生。人文关怀深藏在日常生活之后,日常由此就会非同寻常。呈现当代儿童心灵在日常生活流动中独特的展示方式,揭示当代儿童在成长过程中精神和心灵的复杂性和艰难性,这是现实主义儿童文学创作重要的审美追求之一。
日常生活取材,因为少年儿童的生活环境有限,往往容易流于表面和琐碎。同时,要把日常生活写得摇曳动人并非易事,与现实超短的审美距离,让作品很容易就写成了流水账。日常生活要展现社会生活图景和浓厚的生活气息,要写出普通人家有滋有味的生活,虽信手拈来,却精致耐读,这考验着作家的功力。该作的细节描写非常具有生活气息,展现了一家三代人的日常,从校园生活的种种细节,到邻里之间的人情往来,甚至于餐桌上的各式家常菜,作家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将一幅幅生活景致描绘得绘声绘色,氤氲着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童年是徐玲作品叙述的一大亮点。对童年细致入微的书写,对童年形态丝丝入扣的体察,是徐玲作品赢得少年儿童读者喜爱的重要原因。儿童视角意味着对成人理性和经验的疏离,其背后是书写者对社会文化不同角度的独特认知方式。以儿童视角构建的文本,是从儿童的心理出发描述对外在世界的感知。书写父亲社区工作的不如意,成人文学可能会有很多种表达方式,而儿童文学,就是从儿童视角出发的一种“举重若轻”——让人啼笑皆非的同时,一种沉重感又慢慢爬上心头。
儿童是感性的缺乏经验的群体,他们的语言方式是描述性的、具体的、感官式的,在儿童的思维中,事情因为缺乏逻辑判断而变得直白具体。很多人以此认为儿童文学简单,但恐怕未必。因为儿童文学所呈现的,必须是儿童的思维模式和语言方式。儿童以本能的判断和感受来认知周围的世界和人生,而不是像成人文学一样,以价值判断和经验的累积来书写故事与人生。这种叙述方式造成了儿童文学的纯净本质,也是儿童文学的价值归属之一。事实上,这种异于成人视角的儿童视角的特殊性,反而缓解了成人视角叙事的焦虑——从另一视角来书写火热的社会现实,在相同的题材上就取得了突破的可能。
该作的叙事特质是关注主人公内在的心理流动,将描述对象向主体的内心、感受与判断转移,让书写近距离现实日常的作品更显饱满。男孩李牧远的心情“树洞”,一棵香橼树下,埋着一块摔碎的手表、五个馄饨、一只号嘴、一根黄瓜、一把豌豆,还有一封写给自己的信,都代表着男孩某一段难以排遣的往事,他在微妙的心理变化中实现精神成长。同时,该著从小家庭跨越到社会,更有对儿童内心世界复杂性的揭示。作品抓住了儿童微妙的心理变化,塑造出了人物的纠结与反复。比如,对父亲从机关调到社区工作,“我”刚开始觉得“丢人”,怀疑父亲是犯了错误,“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经历了一系列的风波后,心疼父亲的辛劳,痛恨父亲的工作得罪人,体会到父亲工作千丝万缕的不易,再注意到社区一天一天的变化,开始为父亲的工作而骄傲——所有的情绪在父亲劳累倒下的那一瞬间达到顶点,委屈后悔内疚害怕,孩子心理上的狂风骤飓被作家描绘得丝丝入扣。
并非所有的成长小说都必须按照“天真-诱惑-出走-考验-顿悟-认识人生和自我”的模式进行叙述,但顿悟是体现成长的关键所在。这个顿悟,在该作中就是“我”得知父亲倒下的那一瞬间。“某种切肤之痛的事件”也隐喻着某种“心理仪式”,它对少年儿童的成长起到某种本质上的改变,也是少年儿童从一个状态向另一状态跃升的标志。
同时,该作的人物塑造更富于层次性,克服了单一化带来的人物塑造的粗糙感。儿童是天使也是恶魔,他们不是单一的“性善”者,也不是顽劣到底的小恶魔,作者所塑造的儿童形象是饱满的“圆形人物”。男孩的精神成长,在各种关系的交集中实现着复杂而微妙的变化。
情节是儿童文学作品的重中之重,没有事实依据的情感抒发和价值评判很难与儿童建立起阅读的联系。徐玲用一种接近生活真实的方式建构起符合生活真实的作品——书写巨大的生活洪流,建立在对宏观事态整体驾驭的能力与对微观细节精雕细刻的把握之上。徐玲作品从语言和节奏上制造着轻快色彩,字里行间蕴藏着明快的节奏感和鲜明的时代气息,大量满载童心和儿童式想象力的细节,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儿童性与文学性,是儿童文学本体的双逻辑支点。因此,调和儿童文学的儿童性本质,树立现实主义儿童文学作品对社会现实“十分本质的体验和认识”,是具有书写难度的。(作者:陈 香,系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
《光明日报》( 2022年01月03日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