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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苏风神与金代四六文创作

欧、苏风神与金代四六文创作
2020-11-17 10:15:19 来源:光明网

金代四六研究,既要面对元承宋统而排斥辽、金的偏颇史观,也难摆脱反骈重散的文章价值理念,故迄今涉足者殊少。清人谓“自靖康之难,中国文章载籍,捆载入金源,一时豪俊,遂得所师承”,复云“金之奄有中原,条教诏令,肃然丕振,故当大定以后,其文章雄健,直继北宋诸贤”,皆非虚语。事实上,中原文化的广泛传播的确为金源文坛的兴盛提供了可能,而北国骈辞与南宋四六藻俪竟爽的艺术契机也隐含其中。虽说宋金对峙,风俗各异,但欧、苏文脉的北向延展,却造就了金代四六明畅疏朗的风韵与体格。

金虽用武得国,一代制作却能自树于唐、宋之间;欧阳修“以文体为对属”,“不用故事陈言”,无疑为金源文臣的四六文撰写树立了榜样。从《金文最》《金文雅》所收的制诰表疏来看,金国词臣绍继欧公文法者不计其数。

章宗朝主盟文坛的党怀英,不仅“放浪山水间,诗酒自娱”的洒脱情态宛如欧公,其文亦“似欧公,不为尖新奇险之语”。赵秉文尝曰:“故翰林学士承旨党公,天姿既高,辅以博学,文章冲粹,如其为人。当明昌间,以高文大册,主盟一世。公之未第时已以文名天下,然公自谓入馆阁后接诸公游,始知为文法以欧阳公之文为得其正。信乎,公之文有似乎欧阳公之文也。”党公四六如《请照公和尚开堂疏》所谓“驰求者,将头觅头;演唱者,以指喻指。世道交丧,源流益微。故对病用药,须赖良医;而运斤成风,必归善斫”云云,句式变化洒脱自然,用典无迹,师承欧公文法的痕迹极其明显。章宗尝称“近日制诏惟党怀英最善”,其审美判断,或许正反映着一代风气。

《金史》所载“欧公体”表疏文字颇多,其作者才学或不够富赡,辞采亦稍乏宏丽,但“以文体为四六”的姿态却一脉相承。如金世宗将幸金莲川,梁襄上疏极谏曰:“臣闻高城峻池,深居邃禁,帝王之藩篱也;壮士健马,坚甲利兵,帝王之爪牙也。今行宫之所,非有高殿广宇城池之固,是废其籓篱也。挂甲常坐之马,日暴雨蚀,臣知其必羸瘠矣;御侮待用之军,穴居野处,冷啖寒眠,臣知其必疲瘵矣。”虽然是偶对骈辞,却能尽显“古文”韵致。另据《金史·韩玉传》载,大安三年,都城受围,华州李公直谋举兵入援。韩玉“恃其军为可用,亦欲为勤王之举,乃传檄州郡云:‘事推其本,祸有所基。始自贼臣贪容奸赂,继缘二帅贪固威权。’又云:‘裹粮坐费,尽膏血于生民;弃甲复来,竭资储于国计。要权力而望形势,连岁月而守妻孥。’又云:‘人谁无死,有臣子之当然;事至于今,忍君亲之弗顾。勿谓百年身后,虚名一听史臣。只如今日目前,何颜以居人世。’”檄文之作贵在铺陈利害,感动人意,作者多重事典,以彰博学;然韩玉所撰义正词严,不为事典所累,披肝沥胆,直以气势取胜,可谓深得欧公风神。

何焯尝云:“欧公四六,对属流转,变化有如弹丸,而矫枉已过,学之太枯,不若子瞻尚多风致。”然党怀英等人取法欧公,所撰表疏檄文以理为辞,曲尽情事,属对自然,并无偏枯之弊,是知善学者方能得其师也。

宋金时代在“苏学盛于北”的潮流激荡下,东坡四六在北中国地区的影响颇为深广,袁桷称“金源诸贤只此一法”,钱谦益谓金国文臣“咸知规摹两苏”,皆谓此也。

苏轼善用经史原句,以散文长句构为偶对,叙事达意略无艰难牵强之态,这种“出于准绳之外”的四六文法,得到了完颜素兰、王寂、赵可、王庭筠、周昂、李俊民、赵秉文、王若虚及元好问等金源文臣的膜拜与效法。赵秉文称苏轼为“坡仙”,谓“南宫玉堂鬓成丝,鸿文大册帝载熙。入海簸弄明月玑,归来貌悴文益奇。荒坟不朽骨与皮,何况闻望江河驰。壁间倏睹轩须眉,无乃示吾横气机。裹粮问道往从之,人言画图君绝痴”。更有甚者,他还自比于东坡之子,谓“小坡著号似前身”,崇仰之情深切不疑。史载“正大九年正月,汴京戒严,上命秉文为赦文,以布宣悔悟哀痛之意。秉文指事陈义,辞情俱尽”。同年三月“草《开兴改元诏》,闾巷间皆能传诵,洛阳人拜诏毕,举城痛哭,其感人如此”。“秉文之文长于辨析,极所欲言而止,不以绳墨自拘”。类似说法绝非向壁虚构,观《滏水集》所载四六,从容娴雅,能化古人原句以成偶对,如“以生民为心,不以细故而忽生民之命;以天下为度,不以私忿而伤天下之功”等,可谓取法东坡之铁案。王若虚亦为苏轼崇拜者,尝谓“东坡之文,具万变而一以贯之者也,为四六而无俳谐偶俪之弊”。他甚至不能容忍任何的诋苏微词,如《文辨》曰:“邵公济云:欧公之文和气多,英气少;东坡之文英气多,和气少。其论欧公似矣,若东坡,岂少和气者哉!文至东坡,无复遗恨矣。”虔诚的景仰必然会转化为文脉传承的内在动力,其所撰骈语以散句为对属,洒脱自然,深得东坡四六格法,“身虽寒而道则富,貌若鄙而心甚妍。庸夫孺子,皆得易而侮;王公大人,莫不知其贤”云云,即其显例。

元好问乃金末巨擘,他“崛起党、赵之后,器识超拔,始不尽为苏氏余波沾沾一得”,而四六创作仍未离东坡轨辙。观其所撰《拟贺登宝位表》《拟立东宫诏》《拟除枢密使制》及《拟御史大夫让枢密使表》等,散句长对,不贵事典,较之东坡四六,虽肌理稍粗,然气韵所存,亦不负“从公把犁[~符号~]”之深衷。《金文最》所辑四六出元遗山手最多,其疏朗韵致可与东坡四六相媲美者比比皆是。

有金一代以东坡为楷模的四六名家难以计数,如王寂文章“博大疏畅,在大定、明昌间卓然不愧为作者”,“体格亦足与滹南、滏水相为抗行”,其《谢带笏表》等四六文直率坦荡,可谓师法东坡之铁案。再如赵可“博学高才,卓荦不羁。天德、贞元间有声场屋。后入翰林,一时诏诰多出其手,流辈服其典雅”;李俊民“文章典赡,华实相副,字字有源流,句句有根柢,格律清新似坡仙”。他如王若虚舅氏周昂、章宗朝应奉翰林文字王庭筠等,皆奉苏轼为“仙”,四六之作步趋东坡绳尺,文法渊源亦有自来者。

四六文的兴盛与“词科”设置关系密切。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始设“宏词科”,应试者须“试诏、诰、章、表、露布、檄书,则皆用四六;诫、谕、颂、箴、铭、序、记,则或依古今体,或参用四六”。其法仿照赵宋词科,目的是改善“翰林旧人少,新进士类不学,至于诏赦册命之文鲜有能者”的金源结构。然同样是以四六为题遴选“非常之士”,金代“宏词科”应试者偏重唐宋名家之作,如章宗明昌二年(1191)四月,“学士院新进唐杜甫、韩愈、刘禹锡、杜牧、贾岛、王建、宋王禹偁、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张耒、秦观等集二十六部”,明昌七年(1196)十一月,“诏新定学令内削去薜居正《五代史》,止用欧阳修所撰”。而与之同时,南宋词科名家则以杨亿、夏竦、王珪、元绛、王安石、王安中、汪藻、孙觌、翟汝文等人的四六文为撰述法式,应试之作必得“格律精严,一字不苟”;南北异风,更能彰显欧、苏文脉北向延展的可贵。

据现有资料,金代中选“宏词科”者有卢元、郭黻、周询、张复亨、史公奕、李献能、梁持胜、魏抟霄及毛安节等,他们多以应奉翰林文字,承担着代撰“王言”的使命。如史公奕“程文极典雅,遂无继之者。累迁著作郎、翰林修撰、同知集贤院”。李献能“苦学博览,于文尤长于四六”,“在翰院,应机敏捷号得体。赵秉文、李纯甫尝曰:‘李献能天生今世翰苑材。’故每荐之,不令出馆”。梁询谊“文章豪放,有作者风。既擢第,复举宏词,为应奉翰林文字”。词科之设关涉金源四六的振兴,乃可知也。

在崇尚欧、苏的文化背景下,金朝“宏词科”的考官们虽亦明确“史书实录、制诰王言,决不可失体”,但更看重欧、苏文章的经典示范价值。所谓科举之文“辞欲其精,意欲其明,势欲其若倾,故必探《语》《孟》之渊源,撷欧、苏之菁英,削以斤斧,约诸准绳。敛而节之,无乏作者之气象;肆而驰之,无失有司之度程”,即谓此也。据刘祁《归潜志》载:“贞祐初,诏免府试,而赵闲闲为省试,有司得李钦叔赋,大爱之。盖其文虽格律稍疏,然词藻庄严绝俗,因擢为第一人。擢麻知几为策论魁。于是举子辈哗然,愬于台省,投状陈告赵公坏了文格,又作诗讥之。台官许道贞奏其事,将覆考,久之方息。俄钦叔中宏词科,遂入翰林,众始厌服。正大中,钦叔复为省试,有司得史学优赋,大爱之,亦擢为第一,于是举子辈复大噪。盖史之赋比李尤疏,第以学问词气见其为大手笔。又赋中多用禽兽对属,众言‘何考官取此赋为魁?盖其中口味多也’。又曰:‘可号学优为百兽家。’俄学优对廷策中之,议者亦息。”毫无疑问,赵秉文和李献能的好恶取舍,清晰透露着词科程文能“撷欧、苏之菁英”的真实情状。

金代文坛英才辈出,篇章之富兼备众体,欧、苏文法的垂范与引领绝不以骈、散为限。文学史家独重“古文”,以为金人仰慕二公者唯在于此,不免偏颇。假使没有欧、苏文脉的北向延展,金源一代“朝廷典策、邻国书命”能否“粲然可观”,诚有可疑。(作者:张兴武,系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

(责任编辑:姜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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