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〡刘继荣
来源:《品读》2022年第1期
女儿出生后,婆婆与妈妈轮流过来帮忙,我与丈夫都很感激。但二老性格不同,和睦有时,争执有时,我们做小辈的时而目瞪口呆,时而啼笑皆非,她俩却不打不成交,成了好姊妹。
我妈要强,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玻璃要亮,饭菜要香,孩子要胖。我与丈夫工作太忙,疏于社交,妈妈很在意这事,每逢周末或节假日,总是忙忙碌碌做一桌子菜,让我们把同事叫来家里吃饭,大家一起聊聊天。
所有人都爱吃她做的酸菜,每次临走前,她都要忙到深夜,做好多好多的酸菜。
老人家毕竟上了年纪,这样劳心劳力,是个铁人也撑不住。她脾气本来就急,又处于更年期,女婿是客,自然要温和宽厚,外孙女更是掌心里的珍珠,唯有我是亲生的,时不时被提溜出来数落一番。
娘的含辛茹苦,我都明了,有时,也想让妈妈轻松一些,但又知她痴心,说了徒然惹她不悦。
婆婆刚好相反,她淡泊随和,做饭累了,就往沙发上一躺,支使我们点外卖,一边惊叹外头的菜浓油赤酱,一边吃得津津有味。
带孩子倦了,周末就交给我们,她溜去剧院听一场戏,乐悠乐哉地回来,眼睛里有春风万千。
婆婆大大方方地声明:“我厨艺不精,你们同事间搞聚会的话,最好去餐厅。本老太太周末只想独自逛逛玩玩,做一片漂漂亮亮的白云,不问柴米油盐事。”
那次,说巧不巧,两个老太太交接的时候,恰逢疫情来临,结果双双滞留。刚好也快过春节了,大家都觉得是缘分。
起初,俩老人都拿捏着分寸,客客气气地相处,渐渐摸熟了对方的脾气,变得亲昵而随意。
丈夫悄悄打趣道:“看这架势,到除夕她们就能拜把子了。”谁承想,腊月二十六的夜半时分,俩老太太穿着睡衣交火了——两人针尖对麦芒,我与丈夫看得惊心动魄。
事情因我而起。因为我妈情绪一来就数落我,也不分人前人后,婆婆听在耳里,微微蹙眉,她也曾委婉地提醒过老太太两次。我妈嘴上不说,面有不悦。我心有隐忧,生怕她们生了罅隙,叫我难做人。
那天下午,丈夫买了两张戏票,说二老平时忙里忙外辛苦了,叫她们去剧院听戏,我们一家三口去儿童乐园玩。两岁半的女儿玩得特别尽兴,刘海都被汗湿透了。
晚上,我们这一大家子前后脚进门,她俩意犹未尽,一边讲着剧情,一边比比划划,你一句我一句地哼唱:姑娘,姑娘啊,请姑娘放心喝下这暖肚汤,这里是南京城外邹家庄……丈夫悄悄对我说:“看来这个票是买对了。”婆婆与妈妈如此融洽,我也笑逐颜开。
临睡时,女儿跟我们唧唧呱呱地又说又笑,谁承想这小人儿半夜忽然发起烧来。喂药的时候她不乐意张嘴,一嗓子哀鸣,惊动了两个老太太,一前一后披着睡衣跑来看。
我妈一见孩子烧得满脸通红,顿时抓心挠肝,忍不住抱怨我道:“你白天带孩子出去玩那么久,她蹦跳得浑身是汗,风一吹,能不感冒吗?”婆婆不乐意了:“孩子生病是常事,不能怪妈妈没带好,再说了,孩子爸爸也跟着呢。”
我妈顿时恼了:“我自己的闺女,还不能说两句了?”婆婆也较真了,拢一拢睡袍前襟说:“她也是我的儿媳妇,白天工作,晚上照顾孩子,已经很辛苦了,不能再受委屈。”
我妈被这句话噎住了,半晌才狐疑地转向我:“闹了半天,是你跟婆婆讲亲娘委屈你了?”婆婆理直气壮地维护我:“孩子从没讲过你什么,话是我自己说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得汗湿后背,丈夫不知劝谁好,扎煞着两只手,终于对婆婆开了口:“妈,您赶快睡觉去吧。”婆婆慢条斯理地卷卷睡衣袖子,对我妈说:“妹妹,我会看点手相,也能看流年,改天有空了给你瞧瞧。”我妈转怒为喜,马上伸出手去。
结果,刚刚还针锋相对的两个老太太,立刻开始柔声细语,头越挨越近。我与丈夫面面相觑,笑也不是,叹也不是。
好一个能收能放的婆婆,她指点着我妈的掌心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复杂的手纹,你好强,又能干,总想着工作家庭两不误,这半辈子奉养老人,栽培孩子,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大事小情都操心,肝气郁结,易躁易怒……”我妈被触动心事,若有所思。
婆婆接着说:“但柔软是立身之本,孩子们都大了,也很懂事,咱们可以松一口气,修身养性才是惜福之道。”我妈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后来,两个人一起哄着孩子吃药,家里云开月朗。
第二天,我私下里问婆婆:“您真的会算命吗?说的全对。”婆婆嗔道:“傻孩子,我们那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惊呆了,婆婆接着说:“其实,谁也不相信那些个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你妈是明白人,顺着台阶下来而已,她是爱你的。”
我的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我们都爱着对方,这爱里有玫瑰,也有芳草,只是,每当有人赤脚走过时,会不小心踩到星星的碎片。
我忍不住告诉老人家:我不怪我妈,父亲过世时,我还在上中学,奶奶有老病根儿,需要人照顾。妈妈单枪匹马承担所有,从不以泪眼示人。我是她最亲密的人,懂得她所有情绪的来路与归程。
婆婆唏嘘良久,说:“你是个好女儿,她是个好妈妈,大家都应该幸福。”
我妈探头进来,笑嘻嘻问:“喂,你们婆媳俩又在讲什么私房话呢?”婆婆俏皮地答:“君子之道,或默或语,同心之言,如荷如兰。”我妈捂起耳朵:“服了你了,走走,今天我也要学你做一朵白云,漂漂亮亮去看画展。”
婆婆说:“我要跟你学做酸菜,你可不能留着绝招……”我妈拉长声音得意地说:“那个呀,特别讲究配料……”
两个人仿佛都回到了十二岁的夏天:蝉在树上叫,向日葵一片金黄,小女孩儿在树荫下亲亲热热地说着小秘密。不知为何,与婆婆在一起,大家总是情不自禁地变成小孩。
到了黄昏,两个人看完画展回来,婆婆去洗澡,我妈坐在沙发上叹气。我心提得老高,以为她俩又有点什么。妈妈伤感地说:“真是人老脚先老,走这么点路脚就生疼。也服了你婆婆,像个骆驼一样,能一直走到世界尽头。”
我一下子笑了:“妈,您忘了吧,我婆婆穿着宽松舒适的懒人鞋,你穿着半高跟,能比吗?”我妈一寻思,也笑了:“真的呢,赶明儿你也给我买双那样的丑鞋。”
婆婆出来了,擦着头发上的水珠,笑问:“你说谁的鞋丑呢?”扬起毛巾,作势要打人;我妈迅速出手挠她的痒痒,两个老太太在沙发上叽叽咯咯笑成一团,连我那小小的女儿都看笑了。就这么边笑边闹,这俩人还喜滋滋定下了明天的计划:早晨一起做酸菜,下午看落日。
看着看着,我的鼻子酸了——从未见过妈妈如此放松,多希望她此后都是爱笑爱闹的小女孩儿啊!
文〡刘继荣
来源:《品读》2022年第1期
责编:张初 | 校对:秦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