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如,正如老人在世时的清贫,僻于民权县老颜集乡的庄周墓园清寂寥落,门可罗雀。
庄周墓园南依黄河故道,古老的母亲河奔腾流湍,滋育着厚重绵长的黄河文化。智者乐水,大智的庄周选择了这片神水圣土,饱饮着黄河文化、陈楚文化的原浆佳酿,犹如酒醴发酵着才情,他在历史深处发出了“情”的先声,揭开了“一往情深”的抒情序幕。
庄周生活在战国中期,道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大思想家、哲学家和文学家。唐玄宗天宝初年诏封为南华真人,其著作《庄子》位列古哲三玄之一,他的作品被称为“文学的哲学,哲学的文学”。
循着绵延千年的情脉,我走进了情的滥觞地——庄周墓园,拜谒情的先祖。荒秃的坟冢、漫漶的石碑、幽静的禅道、凋零的草木,陪伴着老人走过了周行不殆的四季。无情岁月吞噬肉体,漫漫流光埋藏生命,唯有勃郁情愫化生出的文字辉耀在广袤时空。
坟墓前的青石围栏上刻凿着始源于《庄子》书中的成语,这些纵横天地、旷达古今的词语昭显着他层峦叠嶂思想的诡异。庄周是个谜,生卒不详,他无所不窥的学识、任情恣纵的思想、汪洋捭阖的文风,让后人难以企及。那“任其性命之情”的张扬,让他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心灵游于广漠天地;那“安其生命之情”的无奈,使他持守常伦、敬崇礼道,混迹于渔樵村夫,过着终生不仕的清贫生活。正缘于此吧,历代文人的内心都摇曳着“任情、安情”的影子。
庄周坟墓前矗立的清代石碑,久经风雨的侵蚀,碑文字迹已模糊不清。伫立墓碑前,我久久凝思,眼前幻化出天风浪浪、海山苍苍意境,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正遨翔长空。从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身上,我读出他驰游于天地间的远情。他借用寓言,化鲲为鹏冲破世俗的种种拘囚,怀揣着积厚图南的志向、吞吐日月的豪情,逍遥于天地间,在浩翰宇宙中寻找情的皈依,圆满生命,这何尝不是有识之士的精神生命追求?
看破红尘、看穿名利、看淡生死的庄周,深知庙堂的盘根错节,任何节点都掣肘于无形的网罟,任情的他怎甘陷网中呢?他常以摇尾于泥涂的龟、非梧桐树不栖息的鹓雏喻己,诠释着自由自在的人生哲学,成为道家学人膜拜的先师。千百年来,在竹林里、南山下、松涧旁、水穷处,都飘逸着庄学后人的身影。
从安所困苦哉的感叹中,我读出他心念苍生的愤懑深情。庄周生活在“天下与共、战斗不休”的乱世,侯国间的蜗角争战把整个社会变成了人兽化的屠宰场,无辜百姓惨遭杀戮。底层的苦难针刺刀割般地蹂躏着智者的心。苦难滋生思想。深切体验着黎民水深火热的庄周,寄沉痛于悠闲,从心底深处发出“安所困苦哉”的向天一呼。
人不能选择出生的时代。不向权贵献媚、不为相位折腰的庄周靠着编织草鞋手艺营生度日,窘迫的他常常三餐不济。人贫无人怜,借米时面对监河侯画饼充饥的许诺,他借用涸辙之鲋寓言反讽,羸弱讽喻换不来肉食者的怜悯,却倾吐出了当时社会底层的普遍心声。
从旧国旧都,望之怅然的愁绪中,我读出他眷恋故土的幽情。北避南逃、东躲西藏,连年征战驱赶着子民散羊入圈般地寻找安身家园。流人思国,望乡怀旧,眺望旧国的雕栏玉砌、陋巷阡陌,谁人不生情,这种情感亦如浪涛般激荡着庄周,他把浓浓的家国愁绪凝固成永久字符,写进恢宏庄文。
家国让人思兹念兹、乡愁让人缱绻难遣,久客他乡的游子离乡愈久思情愈浓,在霜从今夜白的诗句中,在那只蟋蟀的歌唱中,在一湾浅浅的海峡两岸隔海相望中,庄周思情的涟漪仍在荡漾。
从故友死亡的离别中,我读出他亲如手足的纯真至情。厚重庄文里那无用之用的反诘、忘情的申论、濠梁之辩等已成为经典,与惠子的辩驳也传递出两人坦荡的君子之交。天不生惠子,庄周哲学思想也许顿失辉光。
人们熟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其实,庄周与惠子的友情也是史学界的佳话。惠子死后,再无辩友的庄周,以运斤成风的故事寄托了对友人的思念,谁会相信逍遥鼻祖,面对逝去的故友,也会怅然若失。
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抒怀中,我读出他涵容万物的豁情。日月星辰、江河山川、幽林密树、藤蔓草木,在庄周眼里,万物相生相克,和谐相融,竞相媲美。情以物迁,他以天人视野欣赏着美景,以虚静澄澈心怀感悟着山水柔媚,那肌肤若冰雪的藐姑射山神人、宜人美奂的大林丘山、磅礴归海的万川、静水流深的濮水,在庄文里都展现出刚健之雄、婉约之柔、动静相宜的万千气象。
天地无私,眼界有多宽,天地就有多美。对情弥纶天地的庄周来说,贫瘠和苦难遮挡不住睿眼。美,拓人胸臆、启人精神,他开创出的境界哲学,影响着世代后人,诗人王勃的秋水长天、词人苏轼的缥缈孤鸿、僧人画家惠崇的沙汀烟树,这些流传千古的诗词文画无不弥漫着庄学遗韵。
天色渐暗,余辉清寒,落日给苍茫大地涂染了层淡黄桔色,也给清静的墓园披上了一层旷幽诗意。(作者:王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