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2月,冰心留影。
冰心是20世纪同龄人,她1900年出生,1999年去世,经历了整个20世纪。至今她依然令人想念,原因也不复杂,就在她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文字里:“有了爱就有了一切。”爱,是冰心留下的一份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
冰心深爱大海,她的多部作品中弥漫着对海的依恋之情。她出生于与海相邻的福建,幼年又随父亲到烟台居住,海的景象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挥之不去。在波涛汹涌的大海所代表的大自然中,年轻的冰心勇敢地证明自己。大海暴烈的一面也被她静观了悟,成为养育自己轻健身体、清澈目光的一部分。比如她向往着要成为一个灯台守,在怒海之上守卫灯塔的“光明的使者”,她觉得“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最有诗意的生活”。
面对女儿抛却“乐群”、只知“敬业”的勇敢,父亲表示他对“牺牲”者的担忧。而女儿的回答则是决绝的:“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年轻的冰心所记其实是一种自己化为灯台守形象的理想,是以巍然屹立的白塔对抗暗灰色的波涛而守护着航海者航向的神圣性。面对父亲的犹豫和珍爱,她郑重地回答:“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爱的。为着自己,为着众生,我都愿学。”这已超出了谈海的范畴,大海暗示着注定不平凡的人生道路,灯塔守护者隐喻的是崇高的人生理想。于是,父亲断定,“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
然而做一个燃灯者,就必须能够耐得住大寂寞,能够将自我的价值与众生的进步紧紧地捆在一起,就要全心全意,并且一念至诚,坚持到底。冰心曾说:“创作来源于生活,没有生活中的真情实事,写出来的东西就不鲜明,不生动;没有生活中真正感人的情境,写出来的东西,就不能感人。”
光明源于作家内心对信念的坚定。王蒙的评价是:“她树立了一个非常实在、朴素、纯净同时又是很有格调的形象……随着时代、社会的发展,我们越来越需要冰心这样的作家,这样的道德文章。”冰心以她毕生的创作践行了这一理想,正如巴金所言:“一代又一代的青年读到冰心的书,懂得了爱:爱星星,爱大海,爱祖国,爱一切美好的事物。”她的灯台守的形象已牢固地伫立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
“着意的撒下你的种子去”
茅盾在《冰心论》中曾说:“一个人的思想被她的生活经验所决定,外来的思想没有‘适宜的土壤’不会发芽。”郁达夫称冰心“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要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这些思想、风格的肯定,都说明冰心在早期写作中已经展现出令人欣喜的才华。
从传播学上看,冰心在这个时期影响最大的作品还是《繁星》和《春水》。《繁星》短诗164节,《春水》182节,作为新诗的代表,它们在当时的中国文坛独树一帜,冰心也由此确定了自己的文学样貌与行文韵致,“随时随地的感想和回忆”,短小有力的文字形式,朴素而温婉的叙事风格,娓娓道来的优雅诉说。从这些清新朴素的小诗中,我们读到的是一种像涟漪扩展开来的“爱”,对自然、母亲、孩子的爱。
“着意的撒下你的种子去”,这句诗就出自于《繁星》,在诗的语境中它是对“文学家”提出的要求。如果说,茅盾注意到文学创作中“土壤”的重要,那么冰心更关注到“种子”的重要。在这样广袤的田野中撒下什么样的种子,关系到文学的果实是酸涩的还是丰硕的。她以女性作家的敏锐发现,作家的主体人格对于文学创作而言至关重要。
冰心深爱着祖国,她将这份情感倾注在笔端。继早年《平绥沿线旅行记》所记旅途中见到的白塔、青山、田垄和坐立路旁荷锄带锸的工人外,她一口气写下了《十三陵工地上的小五虎》等以新人物新故事构筑的名篇。“一个光辉灿烂的新中国”在她的笔下诞生着、成长着。在《归来以后》中她感叹:“有的是健康活泼的儿童,有的是快乐光明的新事物,有的是光辉灿烂的远景,我的材料和文思,应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活泼而欢乐的孩子鼓舞着她,微风细雨,明月星辰,欢声笑语,都催促她再次提笔,与孩子们对话。继1923年写下具有广泛影响的《寄小读者》29篇通讯和1944年写下《再寄小读者》4篇之后,她于1958年写下《再寄小读者》14篇,1978年开始写《三寄小读者》,共计10篇。捧读这些与“亲爱的小朋友”的通讯,我在想一位作家何以将这一“通讯体”贯穿半个多世纪,而且初心不改,跟不同时代的孩子交流,用意何在?
可能还是要回到她的“种子说”。冰心看重这些将要生长成为大树的“种子”,她要将良好的“种子”播撒在他们单纯的心田,让他们长大成人后,能够保持对生命的咏叹之心、对友谊的称颂之心、对祖国文化的爱慕之心。这些美好的文字,恰如叶圣陶所言,既“柔细清丽”,也“苍劲朴茂”。
但如果仅从儿童文学的角度去理解冰心的那些美文,则会看轻它的价值,如果仅从老一代作家童心不泯、老骥伏枥的角度来理解这样的写作,也同样掩盖了它的价值。1980年10月29日,冰心郑重写下《“生命从八十岁开始”》。通读此文,我的理解是有着“人类灵魂工程师”自觉的作家冰心,给“小读者”的信,也可看作是写给更多未来读者的信。她明白这些少年有朝一日成为时代的言说者,他们的灵魂关切着再下一代人的灵魂。
冰心多次讲到儿童文学是一个民族文学发展的“头等大事”。她在全国儿童文学创作座谈会上的书面发言《我的热切的希望》中谦逊地写道:“儿童的食物有多种多样,他们吃着富有营养的三餐,他们也爱吃些点心和零食,有时还需要吃点‘药’!不论是点心,是零食,还是药,我愿贡献上我微薄的一切。”
“青年人,请你着笔”
冰心早年有留学经历,后来经常出访,她深知不同文明间文化沟通的重要性,她深爱着人类所创造的璀璨而多彩的文化艺术。10卷《冰心全集》,译文就占了两卷。她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翻译家,第一个将黎巴嫩作家纪伯伦的诗译为中文,还翻译过朝鲜、尼泊尔作家的诗歌,80岁高龄时翻译了马耳他诗人安东·布蒂吉格的诗集《燃灯者》。
我仍记得念大学时从新华书店购得冰心译泰戈尔《吉檀迦利》《园丁集》时的惊喜,优雅清逸的行文让我感受到文学的音乐之美。她翻译的纪伯伦的《先知》《沙与沫》,我当时买到的版本也是合出的,淡雅的封面,没有多余的图案,干干净净的字。翻开来第一篇便是《船的到来》,“那时我要站在你们中间,一个航海者群中的航海者。/还有你,这无边的大海,无眠的慈母,/只有你是江河和溪水的宁静与自由”。我想可能是其中航海者的意象让30多岁的冰心心有所动,其原因是否也包含着她作为海的女儿对于自己故乡那片大海的深深怀恋?
而80岁时翻译的《燃灯者》,开篇是“……我的力气/也每天在衰竭;/但是温柔的缪斯/每晚攀上她的小梯/在我心里点燃了/那盏减轻我的悲伤的小灯”。我猜测冰心老人一笔一画地译写下这些文字时,可能想到了小时候她去向父亲诉说烦恼和理想时,父亲说的那句“我知道你会登梯燃灯”。
俘获我们的不仅是清丽、温蔼的文字,也是译者与作者经由不同时空、不同文化而能在人类共同经验之上的心心相通。
冰心的视野不独局限于东方。这个早年远渡重洋赴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读书的作家,于改革开放之后写下的《中美友谊史上崭新的一页》值得一读。她以切身体会写到两国人民之间的相惜,“中美两国……对于亚洲—太平洋以及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和平和稳定,都负有义不容辞的重大责任。我们一定要在我们日益增进的科学、教育、文化等等的联系和交流上,努力做一支强大的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今天阅读冰心发表于40多年前的文字,不能不佩服她在对东西文化都有相当了解基础上的宏阔视野与独到眼光。
冰心有大量与朋友们的书信。其中有与老友的叙旧倾谈,也有对新人的提携关爱。她与萧乾、臧克家、袁鹰、吴泰昌、周明等作家友情深厚,对张洁、刘心武、张抗抗、铁凝、王安忆、霍达、葛翠琳、赵丽宏、李辉等作家关心有加。在通信中,最让我感动的是她与巴金之间的世纪友情。他们好声相和,相惜相助,成就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绵长也最深挚的友谊。《冰心全集》所辑的最后一封信是她写给巴金的,那年她已97岁,信的内容只有这样几个字——“巴金老弟:我想念你,多保重!”令人读之仍能嗅到如兰的气息。道德文章,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如此成就着人文,寥寥数语,也从来是情文相生、纸短情长。
这就是冰心所赠予我们的“爱”。世界便是这样建造起来的。温存地播种,欢乐地收刈,用你灵魂的气息去充满你所创造的,友爱、智慧、慈悲、忠诚、坚贞、真挚与温柔。“我足踏枯枝,我静听树叶微语。清风从林外吹来,带着松枝的香气”——这是冰心爱着的世界。藕荷色的小蝴蝶,背着圆壳的蜗牛,嗡嗡的蜜蜂,在花丛中闪烁的萤虫——这是世界对爱的呼应。
今天,爱着雄伟壮丽的山川、悠久优秀的文化、天真烂漫的孩子、勤劳朴实的人民作家冰心虽已远行,但她的精神又怎么会消逝?!“蓄道德能文章。”中华文化对作家的深层要求,冰心一生做到了极致。真、善、美,你以为只是被文学创造出来之后才存在的吗?它们,其实早已凝结在建造者全整的人格中。
冰心曾寄语我们:“青年人,珍重的描写罢,时间正翻着书页,请你着笔!”她一生郑重而肃穆地践行着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作家的理想。现在,轮到了作为后来者的我们了。(何向阳 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研究员)
图片来源:《冰心全集》(海峡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