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撞见古书里提到过的鸟,我觉得等于和古人分享了大自然的馈赠,拉近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吴锡仁
◎本文责编∕蒋玉
我从来没有从事过观鸟活动,但如果撞见古书里提到过的鸟,我就会多看几眼。我觉得它们是古人的鸟,现在被我看见,等于和古人分享了大自然的馈赠,拉近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比如伯劳。《诗经·豳风·七月》里有这么两句:“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这里的“鵙”就是伯劳。我不知道伯劳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叫起来的,只知道南朝时就有了。梁武帝萧衍有诗云:“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从此有了“劳燕分飞”这个成语。
伯劳属雀形目,善鸣,在我国有广泛分布,但我总在水泥林子里转,故至今没有见过,倒是在澳大利亚首都堪培拉和它们相处了4年多。
堪培拉是个在牧场上建起来的年轻城市,严格按照园林城市的设计建造,楼房很少,多数是平房,树木又多,除了民居前后院和道路两旁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树林和草地,整个城市好像一个大村子。树多,鸟就多,成群结队,吵吵嚷嚷,它们不怕人,好像它们是主人,人倒是寄居的客人。我20年前在那里常驻,驻地的前院有个小草坪、一畦玫瑰、几丛欧石楠,还有两棵高大的桉树。我每天早上都是被树上的鸟们吵醒的。树上聚集的那帮家伙嗓门大而清亮,天一亮就叫,热火朝天。英国殖民者初来时,以为它们是喜鹊,以讹传讹,约定俗成。其实它们并非喜鹊,而是伯劳的一种,名为黑背钟鹊,燕鵙科,钟鹊属,有个诨名叫屠夫鸟,因为它们常常把捕获的小鸟插在荆棘的刺上,然后一口一口撕着吃。
它们还会攻击人。每当孵卵季节,人不小心走到它们筑有巢穴的树下,雄鸟就会俯冲下来实施攻击,轻则用翅膀敲,重则用利喙啄。我曾遭到过两次袭击,狼狈不堪。当地人告诫我,一定要小心,它们能把人的眼珠叼出来。难怪每当那个季节,许多骑自行车的人都在车上插一面小旗,起震慑作用。
如果把伯劳比作悍妇,那戴胜就是淑女。我第一次见识这种鸟还是48年前在阿富汗我国驻喀布尔大使馆的院子里。有一天,我走过大院里一间独立的旧仓库,突然,一只彩鸟从墙壁石头缝里钻出来,大如鸽子,棕白相间,头上有个高高的彩色冠子,它一看见我就扑棱棱飞到树上去了。我感觉突然,而且兴奋,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不知道是什么鸟,请教了使馆老同志,才知道叫戴胜。
何为戴胜?就是头上戴胜。“胜”是头饰。最早记录“胜”的是《山海经》,说西王母长得像人,但“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礼记·月令》最早把这种鸟称作戴胜,说春天里“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惭愧,3000多年前就有记录的鸟,我到30来岁才知道。
戴胜很害羞,见它一面不容易,反正从初次见面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只留给了我一个长久的思念。去年中秋时节,我在我家附近的莲花河畔散步,竟意外地又看见了它。那天我正在河边溜达,突然看见一只彩色小鸟在河对岸草丛里觅食,定睛一看:戴胜!
我立即小心翼翼地下到水边,踩着石块过河,慢慢地走近,走近,同时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机,想给它留个影。谁知它并不领情,收起了羽冠,展开它那棕白相间的翅膀飞走了。一连几天,我都到河边去寻觅,居然再见到了一次,大概是因为河边有垂钓者,它没有落地,只在高高的白杨树之间来回飞,后来干脆飞走了。
以前,核心城区是见缝插针地盖房子,树少,鸟也少,只能见到有限的几种,如麻雀和灰喜鹊之类。这些年,随着物质生活的改善,人的追求也提高了一步,突然感觉生活中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是树木,是花草,是唧唧啾啾的鸟,是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人们终于发现,水泥林子并非宜居之地。毕竟,人类是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成长起来的,对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有着天然的依恋。于是着手改造,见缝插针地种树。拆掉几幢旧房子,不再盖新的,就在空地上种点花、种点草、种点树,名之曰“口袋公园”。别小看了这些口袋公园,它们给居民带来了宁静和清新,也带来了鸟语和花香。莲花河公园就是这样一个开放式公园,成了附近老头老太们逗留的好去处,夏天大树下乘凉,冬天步道旁晒太阳,连戴胜都引来了。
麻雀当然还是常住居民,到处都有,叽叽喳喳,寻寻觅觅,欢天喜地。它们太平常了,一般人都忽略其存在。人们都爱赞美凤凰、鸿鹄或大鹏,没人喜欢麻雀,包括庄子。他老人家嘲笑麻雀不理解大鹏的远大志向,说大鹏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垂天之云”,它展翅高飞,扶摇直上九万里,麻雀很不理解,说它要飞到哪里去呢?“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彼且奚适也?”
但我喜欢麻雀,甚至有某种莫名的亲情,在路边树丛里见了总要驻足而立,欣赏一会儿。我觉得它们像田野里劳作的农民,并无鲜衣怒马,也无嘹亮的歌喉,灰头土脸,但本本分分、自食其力、不偷不抢,也不害人,有权获得尊重。这一点,我与古人有分歧。